魏大海是我們村有名的地賴混混,開了個小賣鋪,其實掛羊頭賣狗肉,順門進去里面藏著麻雀室。成天煙霧繚繞,集了一批閑漢娘們職業(yè)賭徒,通宵麻將。
我和解鈴找去的時候,魏大??次沂鞘祛^熟臉的本村人,也不隱瞞,直接帶我們到后院的VIP包間。開門之后,一股濃煙散出來,里面開了好幾桌,八九個大煙槍,一邊打麻將一邊吞云吐霧,不戴防毒面具都不敢進。
解鈴怕煙味,沒有進去,蹲在門口。我揉揉眼,進去找二哥羅二米。房間密不透風,上面掛著幾十瓦的昏黃燈泡,墻上貼著送子的墻畫,農(nóng)村鄉(xiāng)間的氣氛很濃。最里面有個土炕,炕上放著一桌,四個人東南西北坐在炕上,全都盤著腿,小抽屜開著,里面全是零錢。羅二米坐在緊里面,頭上扎著孝帶,肩膀還披了條白色浴巾,正打得聚精會神。
我過去叫了聲二哥,羅二米抬頭看:“老三回來了。”說完,繼續(xù)摸牌。
“二哥,大哥讓你晚上回去商量爸出殯的事。”我說。
羅二米咳嗽一聲:“你們定吧,到時候我配合,我什么都沒意見。”
“二哥,爸還沒入殮,生生躺在那,咱當兒女的不說守孝三年吧,你也不能這么沒日沒夜的玩,總的看點火候吧。”我非常不高興。
旁邊有個麻友說:“三兒說得對,二米,麻將什么時候玩都行,你趕緊回家吧。你哥那暴脾氣,別到時候把大海這麻將鋪子給點了。”
魏大海蹲著茶壺走進來,呲牙笑:“敢!我借他倆膽。”
羅二米摸了張牌,嘿嘿樂:“邪性了嘿,自從我爹死了,我這牌風是把把順,怎么打怎么贏。而且還有桃花緣呢,女人都投懷送抱。自摸!”
他把牌一推:“拿錢拿錢,不玩了,我得回家看看。”
三個麻友罵罵咧咧掏錢:“你啥意思,你爹和你八字不合唄,他死了你樂了。”
羅二米道:“我說句不孝的話,要是能讓我贏,死八個爹都行。”
“你就不怕天打雷劈。”
我實在聽不下去,揪著他往外走,羅二米踩著地:“你輕點,我鞋還沒穿上。”
他也不知打了多長時間,走路雙腿發(fā)軟,出了房門,外面一陣風吹過來,他搖搖欲墜,扶著門框緩了老半天。解鈴站起身,看看羅二米,輕聲問我:“這是你哥?”
我點點頭,覺得丟人。
解鈴伸出手:“二哥,我是你家老三的朋友,認識你很高興。”
羅二米就跟喝了假酒似的,迷迷糊糊握手:“好,好,我也高興。”
我攙著他往外走,羅二米掙脫了我,踉踉蹌蹌自行往前。我看著他的背影嘆口氣,我二哥以前也不這樣,他是村里的民辦老師,教書育人,一直很正能量,這兩年也不知怎么,性情大變,賭博找小姐宿醉,動不動就罵我二嫂。二嫂看在孩子的面上,都忍了,現(xiàn)在的他根本不回家了,一回家就是翻錢,要不出來就和二嫂干仗,孩子哇哇哭。我大哥不知罵了他多少次,還動手打過,可沒用,賭字一沾身上就洗不掉。
解鈴走在我旁邊,低聲說:“你二哥活不長了。”
我停住腳步看他: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他身上有一股陰氣,很可能被惡靈沾身了。”
我著急地說:“那趕緊救他啊。”
解鈴搖搖頭:“印堂黑氣縈繞,鬼脈入身,病入膏肓,救不了。”他頓了頓:“我想想辦法吧。奇怪……”
我問他奇怪什么。
“按說你大哥家陽宅有問題,可他卻沒事,而你二哥卻被臟東西卡到陰。”他想了想:“現(xiàn)在我心里有數(shù)了,你們家確實被什么人盯上了,已經(jīng)用很毒的法子詛咒。你大哥雖然現(xiàn)在沒事,早晚也得出問題。如果再不找到源頭,將會家破人亡,全家橫死。”
我聽得心里這個堵,雖然知道解鈴在說實話,卻突然生出一種厭惡之情。這小子從來就沒說過高興事,一張嘴就報喪,讓人膈應(yīng)。
解鈴像是會讀心術(shù),看我的眼神就知道我想什么,他長嘆一聲:“君子報喪不報喜,沒辦法,我就是這么個君子。老羅,我之所以說這些,是真心想幫你們家,咱不能諱疾忌醫(yī)。”
我拍拍他,嘆口氣沒說什么。
晚上吃過飯,全家湊在一起開會,解鈴不便參加,不知跑哪去了。大哥羅大米坐在中堂太師椅上,把這些天的準備說了一遍,他主持大局,誰也沒有異議,我們這些兄弟姊妹都是配合場面的。羅二米蔫頭耷腦坐在那,似睡非睡,大哥看他那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,抄起茶碗扔過去:“馬來隔壁,我讓你睡。”
羅二米潑了一身的水,清醒過來,二話不說陰著臉往外走。
“走吧,你死外面才好呢。”羅大米罵。
二嫂坐在那嗚嗚地哭,大嫂給我使了個眼色,我趕緊跑出去攔住二哥。二哥在院子里暴跳如雷:“羅大米,你算是個什么東西?是,你掙錢你牛氣,可村里人都怎么說我的,說你大哥這么有錢你還當個破老師,真是個窩囊廢。”
“你是那塊料嗎?我給你錢,你敢花嗎?你知道我的錢是怎么來的,那是拿命換的!”羅大米走出房門,居高臨下呵斥。
“雞吧命,你那破命值幾個錢?”羅二米扭頭就走。我又要攔著,他不知哪來的一股火,回頭照著我鼻梁就是一拳,打的我踉蹌幾步摔在地上,一鼻子血。
天色擦黑,羅二米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。
羅大米揮手:“甭理他,咱們繼續(xù)商量事。”
后天就要出大殯了,第二天我忙活一天,村里人講究紅白喜事人情往來,各路親戚朋友絡(luò)繹不絕,羅大米招待不過來,讓我也上,我溜溜站了一天,敬茶倒水寒暄問候。村會計啪啪記賬,份子錢堆了一堆。
到了晚上腰酸背痛,沾著枕頭就睡了。剛睡踏實,鬧鐘響了。農(nóng)村規(guī)矩,出殯要趕在太陽沒出之前開始,我看看窗外,天色黑不隆冬,院子里卻已燈火通明,院口集了一群人。
我趕緊收拾收拾下去。我大哥已經(jīng)穿好麻衣,扎著孝帶,手里捧著火盆,表情異常嚴肅。我們這些小輩全都跟在他的身后,大家走到院口,一起跪在地上。老羅家這些兒女媳婦的,呼啦啦跪了一大片。為首的羅大米高高舉起火盆,喊了聲:“爹啊,你走好,兒送你一程!”“啪”一聲,盆子重重一摔,頓時砸爛,碎片四濺。
主持白事的是蟠桃山看廟的老頭,叫凌叔,瘦瘦高高戴個大眼鏡。據(jù)說他有點道行,一直單身,住在蟠桃廟里。村里凡是白事出殯,都要勞煩他出面主持,制定規(guī)矩流程。
雇來的四個壯小伙子抬著尸床走出來,起風了,風吹幡子啪啪響,紙錢漫天,一片肅殺。
按道理來說,不應(yīng)該尸床抬尸,至少得弄口棺材??涩F(xiàn)在不流行土葬,棺材鋪都倒斃關(guān)門多少年了,再說直接送到殯儀館火化,棺材也沒大用。
羅大米抱著老爹的遺照走在最前面,我和羅小米打著幡,再后面是媳婦和小孩子,尸床抬在人群中間,還有烏拉烏拉的嗩吶樂班,這送殯隊伍能有幾十米長,上百號人,羅大米在村里算是掙足了面子。
唯一遺憾的是羅二米不知哪去了,出殯這么大的事都沒看到他,連個影子都沒有。我看到魏大海也跟在隊伍里幫忙,擠過去問看沒看到我二哥。魏大海趕緊搖頭:“三兒啊,我雖然開麻將室,不上臺面,可好賴香臭知道。今天你老爹出殯,這么大的事我都過來幫忙,怎么可能招待二米呢?這當口我要拉他去賭,以后在村里還當不當人了。”
羅二米爛泥糊不上墻,可解鈴怎么也沒個影子,我有點惆悵,步履沉重地跟著隊伍走。正走著,起了一陣大風,大家都情不自禁避過臉。就在這時,我忽然聽到冥冥之中,不知什么方向,傳來一個聲音喊我的小名:“稻子。”
這是個女人聲,特別熟悉,我順口答應(yīng):“哎。”
說完了才發(fā)覺不對勁,抬頭四下看,眾人都在捂臉避風。風過之后,隊伍繼續(xù)向前。我左右瞅瞅,哪個女的都不像剛才叫我的模樣。我心里納悶,突然想起這個聲音是誰。
我靠,這不是俺娘嗎。
她走了快十年了,現(xiàn)在怎么又冒出她的聲音?我縮頭縮腦看看周圍,頭皮有點發(fā)炸。細細想想,那聲音來得飄渺,是不是這些天心神俱疲出現(xiàn)幻聽了?
我暗暗告慰自己,聽岔了,肯定神經(jīng)過敏。
這時,隊伍里有些人突然開始竊竊私語,氣氛有些詭秘。我心里害怕,手心滲出汗水,覺得要出什么事。
前面有一座橋,過了橋就是通往鎮(zhèn)里的大道,十幾輛車已經(jīng)停在那,等著接送殯隊伍到火葬場。
正要過橋的時候,有人匆匆跑到前面和羅大米耳語了一陣。羅大米面色陰沉,罵了一聲“扯淡!”他抱著遺照來到尸床前,抬尸的四個小伙子停下來,為首的那個憨憨說:“大哥,你這活兒我們不能接了。”四個人就勢要把尸床放下。
“千萬別放在地上!”炸雷一般的聲音突然響起,凌叔大步流星走過來:“你們做什么我不管,就是不準把尸體放在地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