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硯冰掌心的溫度灼得我發(fā)燙，他牽著我在貢院密道里疾走時，靴跟踢到青磚的脆響在幽長的通道里回蕩。密道墻壁上每隔十步便嵌著盞琉璃燈，豆大的火光映出石磚上刻著的咸平十三年恩科字樣——與我古硯底部的刻痕分毫不差。
到了。他忽然停步，指尖按在石壁某處凸起的云紋上，墨隱齋的入口，當年你父親參與修建貢院時特意留下的。石門轟然開啟的瞬間，我聞到濃重的霉味混著鐵銹味，像極了父親獄中送來的血書氣息。
密道盡頭是間石室，石臺上擺著七方殘硯，中央那方缺了角的墨隱古硯正在滲著暗紅液體。沈硯冰剛要上前，我忽然揪住他的袖角——石壁上用朱砂畫著十二道并蒂蓮，每道花瓣上都刻著考官姓名，第三個名字正是沈明修。
硯冰，小心！
頭頂傳來瓦片碎裂聲，三支淬毒弩箭擦著沈硯冰發(fā)梢釘入石壁。我反手抽出靴中柳葉刀，刀光映出破廟穹頂垂下的十八道繩索，每道繩索上都纏著鹽袋——與周顯鞋底、衙役鞋底的鹽粒一模一樣。
蘇侍郎的債，該還了！
三道黑影破窗而入，蒙面巾上繡著的海浪紋正是兩淮鹽商的標記。沈硯冰揮劍格開迎面而來的鬼頭刀，我趁機滾到石案后，卻見最左側(cè)的殘硯上刻著謝字，硯心積著的雨水里漂著片銀杏葉——與謝云舟常戴的玉佩墜飾相同。
硯秋，接刀！沈硯冰的佩劍被打飛，我揚手將柳葉刀擲出，刀刃卻在觸及刺客咽喉時被一道劍光攔住。謝云舟不知何時立在破廟飛檐上，手中銀劍挽出劍花，將剩余刺客逼到墻角：留活口。
最后一名刺客突然沖向我，袖中短刃直奔我心口。我側(cè)身避開，卻被他帶倒在石臺上，腰間墨隱古硯的缺口硌得生疼。謝云舟旋身踢飛短刃，指尖在刺客頸側(cè)一按，那人頓時軟倒在地，喉間溢出半句：墨隱三硯，歸位之日。
沈硯冰踢開刺客腰間的錢袋，里面掉出半張地契，落款處蓋著沈府朱印。他忽然冷笑，劍尖抵住刺客下頜：說，誰讓你們嫁禍我父親？那人卻突然咬碎毒囊，黑血從七竅涌出，臨死前盯著我頸間玉佩：公，您該回家了。
我渾身劇震，謝云舟已掠到我身邊，指尖按住我顫抖的手腕：別信他胡言，先包扎傷口。他扯開自己的中衣下擺，雪白的布料上繡著半朵并蒂蓮，與我母親的陪嫁被面紋樣相同。
破廟外的秋雨不知何時變大了，沈硯冰蹲在刺客尸體旁翻找，忽然舉起枚刻著硯字的銅牌：這是當年科場案涉案官員的信物，我父親書房暗格里也有一枚。他抬頭望向謝云舟，眼中是近乎猙獰的笑，謝大人，您腰間的明心佩，是否也該拿出來瞧瞧？
謝云舟沒有答話，只是低頭替我包扎臂上的刀傷。他的指尖劃過我肘彎內(nèi)側(cè)的朱砂痣——那是我出生時便有的印記，母親曾說這是天選之相。當他的掌心觸到我貼身藏著的半塊玉佩時，忽然頓住，眼中翻涌的情緒讓我想起父親臨終前的目光。
硯秋，他忽然低聲道，你可記得，咸平十三年秋，京都曾下過一場紅雪？我怔住，母親臨終前確曾念叨過紅雪映宮墻，那時我尚在襁褓，父親卻從此落下了每逢雪天便咳血的毛病。
沈硯冰忽然站起來，將銅牌砸在石臺上：夠了！謝云舟，你若再裝神弄鬼，我現(xiàn)在就帶硯秋去刑部大牢，把你這些年私藏的科場案卷宗公之于眾！他轉(zhuǎn)身望向我，雨水順著發(fā)梢滴落，硯秋，他根本不是什么翰林院編修，他。
是當年被你父親害死的謝御史之子。謝云舟打斷他，指尖撫過石壁上的并蒂蓮刻痕，咸平十三年恩科，我父親任主考官，因查出鹽商舞弊，被沈明修勾結(jié)刺客滅口。你父親為保護我，主動承擔(dān)罪責(zé)，卻被沈明修篡改供詞，打成科場案首犯。
我猛地想起父親血書里的替友赴難，原來那個友，竟是謝御史。沈硯冰手中的銅牌當啷落地，他望著石壁上的沈明修三字，忽然笑了，笑聲混著雨聲說不出的凄涼：所以，我父親不僅害死了硯秋的父親，還害死了你的父親？
謝云舟點頭，從懷中掏出半幅殘破的圣旨，明黃色的絹帛上染著暗紅血漬：這是咸平十三年先帝遺詔，命謝御史徹查鹽引貪墨，卻在送往刑部途中被截。硯秋，你頸間的玉佩，本是先帝賞賜給公主的信物。
住口！我按住狂跳的胸口，頸間玉佩突然發(fā)燙，我只是蘇明遠的女兒，何來的公主之說？謝云舟望著我，眼中是近乎悲愴的溫柔：你母親是先帝最寵愛的樂安公主，咸平十三年秋，她為保護尚在襁褓的你，被沈明修的刺客逼入護城河。
他忽然掀開自己左袖，小臂上烙著的火印正是皇家禁衛(wèi)的標記：我是當年護駕的暗衛(wèi)，奉命護送你和蘇侍郎逃出宮。你肘彎的朱砂痣，是皇室血脈的印記，而你手中的墨隱古硯，本是先帝命人雕琢的傳國硯，內(nèi)藏各地官員貪墨證據(jù)。
沈硯冰忽然踉蹌后退，撞翻石案上的殘硯：所以，當年兄長的墜馬，根本不是意外，是我父親怕他發(fā)現(xiàn)硯秋的身世，怕她公主的身份揭露后，會牽連出鹽引案？他望著我，眼中有痛楚也有釋然，你知道嗎？我之所以接近你，不僅是為了兄長，更是為了完成他的遺愿——護你一生。
破廟的房梁突然發(fā)出吱呀巨響，謝云舟猛地將我撲倒在地，半截房梁擦著我發(fā)頂砸下。沈硯冰趁機踹開石門，卻見門外站著十幾個蒙面人，手中火把映出他們腰間的刑部腰牌——正是沈明修的親衛(wèi)。
帶公主走！謝云舟揮劍攔住追兵，沈硯冰卻突然將我推向密道：硯秋，順著密道走，盡頭是城西槐樹巷13號，那里有你母親的乳母！他轉(zhuǎn)身時，我看見他后背被刀劃開道血口，卻仍笑著對我喊，別回頭，去查明真相！
我踉蹌著跑進密道，身后傳來刀劍相擊的聲響和沈硯冰的悶哼。掌心的墨隱硯忽然發(fā)燙，硯底的刻痕在幽暗中發(fā)出微光，竟拼出樂安二字——母親的封號。眼淚模糊了視線，我終于明白，為何父親總在深夜對著古硯長嘆，為何母親臨終前要我護好硯臺。
密道盡頭是口枯井，井壁刻著的并蒂蓮指引我搬開井底石板。雨后的夜風(fēng)帶著寒意，我站在槐樹巷13號門前，望著門上貼著的喜字，忽然想起謝云舟說的公主該回家了。原來，我不僅是蘇硯秋，更是樂安公主之女，是先帝遺落在民間的血脈。
叩門聲在靜夜中格外清晰，開門的老婦人看見我頸間的玉佩，突然老淚縱橫小姐，您可算來了，當年夫人投河前，曾托我保管這個，她顫巍巍掏出個檀木盒，里面躺著枚刻著硯秋二字的玉印，正是母親銀鐲上的字體。
盒底壓著張泛黃的圖紙，展開來竟是貢院地下墨隱齋的全貌圖，在明心硯的位置畫著星號——那是沈硯冰方才在石室發(fā)現(xiàn)的、刻著沈明修名字的殘硯。圖紙背面用朱砂寫著：三硯合璧之日，便是真相大白之時。
更漏聲從遠處傳來，我摸著玉印上的紋路，忽然聽見巷口傳來馬蹄聲。謝云舟騎著匹汗血寶馬闖入，衣襟染著大片血跡：硯秋，沈硯冰被他父親的人帶走了，我們必須立刻進宮——他忽然看見我手中的玉印，眼中閃過淚光，這是樂安公主的信物，有了它，你可以面見當今陛下，揭穿沈明修的陰謀。
我望著他染血的衣袖，想起破廟中他舍命護我的模樣：你為何要這樣幫我？他忽然低頭，在我手背落下輕輕一吻：因為當年在護城河邊，我曾答應(yīng)過樂安公主，要用一生來守護她的女兒——哪怕。
槐樹的枝葉在夜風(fēng)中沙沙作響，像極了母親哼唱的搖籃曲。我握緊玉印和古硯，忽然明白，這場追尋真相的路，早已不是為了父親一人，而是為了洗清兩個家族的冤屈，為了揭開自己身世的謎團，更為了讓那些藏在黑暗中。人，付出應(yīng)有的代價。
跨上謝云舟的戰(zhàn)馬時，我回頭望了眼槐樹巷13號，老婦人正站在門前抹淚。夜風(fēng)送來遠處貢院的梆子聲，驚起棲在槐樹上的寒鴉。這一夜，我失去了作為蘇硯的偽裝，卻找回了作為硯秋的真實，甚至可能，是作為公主的使命。
戰(zhàn)馬在青石板上踏出血花，謝云舟的體溫透過后背傳來，混著鐵銹味和沉水香。我知道，前方等待我的，是金鑾殿上的明爭暗斗，是沈明修的老謀深算，更是自己身世揭曉后的驚濤駭浪。但此刻，我不再害怕，因為我終于明白，手中的墨隱古硯，不僅是父親的遺志，更是母親留下的鎧甲，是我揭開所有謎團的鑰匙。
當?shù)谝豢|晨曦染紅天邊時，我們已到了宮城腳下。謝云舟指著城樓匾額上的明心殿三字，眼中閃過決然：硯秋，當年先帝在古硯刻下明心見性，便是希望后世能憑此硯查明真相?，F(xiàn)在，該是我們讓古硯顯真章的時候了。
我望著宮墻上的琉璃瓦，想起父親說過的科舉如龍門，如今才明白，真正的龍門，從來不在貢院，而在這深宮之中。跨進宮門的那一刻，我知道，屬于我的戰(zhàn)斗，才剛剛開始，而沈硯冰的被捕，謝云舟的身世，還有那三方殘硯的秘密，都將在這場戰(zhàn)斗中一一揭曉。
懷中的墨隱古硯忽然發(fā)出輕鳴，與頸間玉佩遙相呼應(yīng)。我輕撫硯臺缺口，想起破廟刺客臨死前的話墨隱三硯歸位之日，或許，當三方古硯合璧之時，不僅能揭開科場案的真相，更能讓沉冤得雪，讓真相大白于天下。
這一路，我從蘇硯變成蘇硯秋，或許即將變成真正的公主。但無論身份如何變化，不變的，是我手中的古硯，是我心中的正義，還有那些為了保護我而受傷的人。沈硯冰，謝云舟，還有九泉之下的父親母親，我定會讓真相破曉，讓墨香中的謎案，終有解答。
晨鐘響起時，我跟著謝云舟踏上白玉階，衣擺上的血跡在晨光中格外刺眼。但我知道，這些血，終會洗凈朝堂的污垢，終會讓那些藏在墨香后的陰謀，無所遁形。而我，蘇硯秋，終將在這血色晨光中，書寫屬于自己的傳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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